Posted on: 2023 年 8 月 25 日 Posted by: 管理員 Comments: 0
2023年8月25日 星期五 FRIDAY, AUGUST 25, 2023

來日方長

文/施定柔

  我有嚴重的旅行焦慮症,出行前,擔心門窗未關,出了門,又怕護照沒帶,所以每次回國我都會提前四個小時到達機場。好處是,我從未誤過任何班機,壞處是,我必須忍受漫長而乏味的登機等待。
 我注意到楊先生是因為他有一頭與年紀極不相稱的黑髪,根根分明,又油又亮且極為濃密。髮型有些古怪,在中年華人中并不多見。第一眼看去,有點像電影《老無所依》裡面那個冷面殺手。研究完髪際線後,我基本可以確定,那是假髪。他有一張瘦削的臉,顴骨凸出,臉頰深陷,我想像他光頭的樣子,應該是不太好看的。
 七月的多倫多雖不算炎熱,走動起來,還是很容易出汗。頭上戴著厚重的假髪,一定很不舒服。
 注意到他,是因為機場的星巴克很擠,而我的餐桌正好有個空位,他問我介不介意分享給他。他說一口帶著強烈鄉音的普通話,我一聽就是老鄉,於是熱情地邀請他坐下來。
 他和我是同一趟航班,我因為探親的緣故,除了一個隨身行李箱,還背著一個大號的雙肩包,裡面塞滿了帶給家人的禮物。而他,則完全沒有行李,手邊只有一個癟癟的公文包,最多能裝一打文件,旅行所需的基本用品是肯定裝不下的。
 「您的行李呢?」我問,「託運了?」
 「沒有行李。」他搖晃著手裡的咖啡,急於散盡裡面的熱氣,「事出緊急,我還在上班,訂了票就過來了。」
 我緩緩點頭,沒再問下去。
 經常跨國旅行的人都知道,一般像這種情況都是回去奔喪的。
 果然,他說:「我父親癌症晚期,已經進入臨終階段了。家人怕我擔心,一直沒說。每次視頻都笑呵呵的,你好我好大家都好。其實已經病了半年多了。我母親帶著他四處求醫,窮盡了所有的療法,人眼看著快不行了,這才通知我,說趕緊回來,見最後一面。」
 他的語氣裡藏著一絲激憤。
 我不禁想起自己的母親,幾年前摔壞了盆骨,在床上躺了三個月,吃喝拉撒全靠年邁的父親照料,直到痊癒都沒向我提起,又過了好幾年,才從一次聊天中無意洩露出來。
 「他們是為了您好。」我安慰說,「您遠在國外,其實也幫不上甚麽忙。」
 疫情剛過,經濟滑坡,大小公司都在裁員,為了保住飯碗,大家只能拚命工作,不敢隨便請假。他想把父親接過來,老人家病得那樣重,根本上不了飛機。
 「爸媽只有我一個孩子,遇上這樣的事,多一個人出主意也是好的。」他苦笑,「我跟上司請假,上司說,老人家上年紀了,也是到了要有心理準備的時候。我一聽就氣炸了,我爸還不到七十歲,做甚麽心理準備?這年頭活過一百歲的人比比皆是。」
 為了讓他平靜下來,我將盤子裡的蛋糕分給了他一半,他謝過之後,看了一眼手表,然後慢慢地吃了起來。
 他告訴我他有兩個女兒,一個上高中,一個上初中。妻子離婚了,孩子歸他照料。老大想學醫,他擔心付不起學費,急得天天買彩票。老二性格叛逆,管得太狠怕離家出走,不管吧,又怕跟不三不四的人玩在了一起,走了歪路。家裡就他一個人掙錢,房貸沒有還完,「不好好工作就會住在大街上」。
 難怪愁得頭髪都沒了。
 「中年人,」他笑著說,「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。」
 「是啊。」
 又聊了幾分鐘,登機櫃檯終於打開了。我們不在一個組,於是握手告別。
 「來日方長,」我說,「好好安慰你的媽媽。」
 他怔了一下,忽然悄悄地掀開自己的假髪,抹了抹頭皮上的汗:「其實去年我也得了癌症,挺兇險的那種,治療了一段時間,效果還不錯。今年復發了,沒敢跟孩子們說,父母那邊,就更不敢了。」
 我愕然地看著他,心中一陣發酸。
 「所以……來日未必方長。」他淡淡一笑,很坦然的樣子,「不過我父親是永遠不會知道了。」
 他整理好自己的假髪,又整理了一下衣裳,拎起公文包,大步向前方走去,彷彿在赴一場生死的約會。很快,就消失在了密集的人群中。


作者簡介:施定柔,網路作家、編劇、文學碩士。現居加拿大。已出版十一部長篇小說。代表作《瀝川往事》《結愛:異客逢歡》《你給我的喜歡》等被改編成電視劇、網劇。正在創作都市言情小說《有些尷尬的愛情故事》。


有一天,你會帶我去看大海嗎?

文/劉捷

 這家位於巴黎拉丁區的小蛋糕店就是Coco的整個世界了。
 三十年前,Coco跟Jean結婚後,經營起了這家蛋糕店。店面不大,四面都是書架,上面擺滿了中文和法文書刊,幾張隨意擺放的沙發和桌椅,還有從廚房飄出的蛋糕香味和懷舊樂曲,吸引了附近不少年輕顧客,他們大多是學生,放學後在這裡喝一杯,吃個蛋糕,或者跟同學聊聊天,或者一個人坐下來看看書,打開筆記型電腦寫寫東西……
 一個夏日下午,林飛摟著美美走進店裡。林飛已年近半百,但依然英俊瀟灑,美美是一個年輕的時髦女子。Jean熱情地用中文接待他們,林飛驚訝Jean流利的中文,Jean說這要感謝他美麗的中國太太。
 在廚房裡做蛋糕的Coco一聽到林飛的聲音,就停下了手裡的活。這個聲音來自遙遠模糊的記憶,卻又如此熟悉和清晰。
 美美看著櫃檯裡誘人的各色蛋糕,林飛則若有所思地環顧著四周的一切,牆壁上的畫,書架上的書,還有那支憂傷的《魂縈舊夢》,都令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。
 美美點了芝士蛋糕和蜂蜜奶茶,林飛只要了一杯黑咖啡。Jean去準備蛋糕和飲料,林飛和美美坐下來。
 Coco趁Jean不注意,透過廚房的簾子,向店裡偷窺了一眼,但林飛和美美背對著她,又坐得很低,她看不見他們的容貌,只聽到他們的對話。
 「你年輕時就在這附近讀書啊?」美美問林飛。
 「嗯,就在旁邊的索邦,一會兒帶你去看。」林飛回答道。
 美美興趣索然,「跑了一天,累死了,吃完蛋糕,我們就回酒店吧。」
 「好的,寶貝。」林飛也無所謂。
 Jean給林飛和美美端來咖啡、奶茶和蛋糕,然後,走進廚房,看到Coco在發呆。
 「怎麼了,mabelle(我的美人)?」 Jean關切地問。
 「沒事兒,」Coco趕緊微笑著掩藏,「我剛想起來,一會兒要去看牙醫。」
 「哈哈,這不是有事兒嘛!」
 Jean打趣道,「快去吧!」他親昵地拍拍Coco的屁股。
 Coco「嗯」了一聲,  摘下圍裙,匆匆攏一下頭髮,走出廚房,一眼看到林飛的背影,後者正低頭喝咖啡。她疾步走過店堂,就在走到門口時,林飛抬頭,看到了她的背影。Coco打開店門,走出去之前,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,與林飛的眼神相遇。
 夕陽的余暉下,林飛和Coco漫步在塞納河邊。
 「就是命中註定吧!離開法國三十多年了,沒想到一回來,就走進你的店裡…… 」林飛感慨道。
 「你的小嬌妻很漂亮!」Coco真誠地讚美道。
 「不是我妻子,我公司的……」
 「明白了。」
 兩人都沉默了,塞納河也一片沉寂。
 「Coco,你是我惟一的愛。」
 林飛不敢正視Coco,望著沉寂的河水,說出這句不知壓在他心底多久的話。
 「別這麼說!」Coco不客氣地打斷他。
 「我知道我沒資格這麼說。」林飛歉疚地說道。
 「你幸福就好!成功的事業,美滿的家庭,漂亮的情人……」
 「我不知道甚麼是幸福,Coco。我是那麼愛你……」
 淚水湧進Coco的雙眼,她竭力忍住,抬頭望著漸漸被夜色籠罩的巴黎聖母院。
 「你們在巴黎呆多久?」
 「明天就走。」
 「這麼倉促啊!回上海嗎?」
 「去南方,普羅旺斯。」
 「普羅旺斯?」Coco睜大了眼睛。
 「我很對不起你,Coco。你那麼想去普羅旺斯,可我那時太窮了……」
 Coco笑了,「你還記得!唉,都怪Peter Mayle,我那會兒瘋狂地迷上了他的《普羅旺斯的一年》……」
 又是沉默。
 「有一天,你會帶我去看大海嗎?」Coco低聲問道。
 「會,我會帶你去看大海。只有我們倆。」林飛深情地看著Coco,他們緊緊相擁在一起…… 突然,Coco抽身而出,跑著離開了他。
 夜色中,疾走在燈火闌珊的街道上,Coco淚流滿面。她知道,大海只是一個奢望。她的青春和愛情已經一去不復返。

塞納河畔。 (劉捷/攝)

作者簡介:劉捷,作家,編劇,導演。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碩士,巴黎第三大學電影碩士,曾在北京電影學院任教。現定居法國,從事小說和電影創作。


詩兩首

文/匪夷

時間之焰火,燃燒著魂魄。
華年短亦燦,放光照黑暗。
滾滾紅塵裡,驀然遇見你。
執手不偕老,與子一夜好。
君情融我情,焰火愈光明。
生命化青煙,共赴虛空間。
尤幸與君交,纏綿復繚繞。

央街月

 西元2020年某月逛多倫多Yonge and Dundas, 倏見圓月懸空,市中行人如蟻,視月如無物,有感。

鬧市漫抬頭,猛見天上月。
今夕已何夕,兀自圓復缺?


作者簡介:潘崗,筆名匪夷。多倫多大學東亞研究系博士,約克大學助理教授,詩歌見於《葡萄園》等詩刊。


迴聲

文/易億

 我是在去年認識Y的。
 去年暑假開始,我在社會學系某項目當研究助理,項目主題是「加拿大移民社群以藝術創作應對種族歧視的實踐」。Y是我們的受訪者之一,自我介紹是打工詩人兼「半文盲詩人」。我算不得詩歌愛好者,也沒受過紮實的傳統文學類訓練,於文學於詩歌都是個徹頭徹腦的門外漢。我和詩歌的最大關係,就是在本科期間上了幾節古典詩歌選修課。幸好我不做甚麼文學性討論,只是將研究所收集的文本數據編碼分析罷了。
 某天,組裡的同學吞吞吐吐問我,「你讀Y發的詩了嗎?」我不解:「有啥問題嗎?之前收集到的我看挺合適的啊? 」她略遲疑,「也不是,就是他另外分享的…… 總之我不好說,你看了就懂了。」
 項目期間及結束後,Y都在群聊裡持續分享他的各種詩作彙編,前前後後有數十個合集。我點開最新的一條,他在首篇題記裡寫為反歧視而作,正文卻語出驚人,頗有一些激進之詞。
 出於背景補充的必要與我個人的好奇心,我又點開了他的公開專欄合輯。看著看著,也就不怎麼驚人了。這是一個遭受過歧視的人,他沒有接受過專業的學術訓練,對於互聯網也未見得玩得靈光。在浩如煙海的資訊裡,在那些幽微難言的龐雜議題裡,他找到了哪些易於理解的答案,又如何去闡發自己的思考?那些或許過激的表述與乍看荒誕的語句,是他長久以來困惑的碎片嗎?那些幼稚的、不成熟的的語句,或許邏輯未見得完善,表達效果也有欠缺,但是它們背後的思考是如此完整,那些潛意識下的感觸也是如此真實。
 以語言描繪經歷與感受是一場角力,是對主體性的長久爭奪。研究分析的時候,我們用通用的社科語言來描述他的經歷,分門別類打上標簽,客體化他的經歷而剝離直觀的體感。但是,詩,憑它的多義性和模糊性,成為奪回主體性而觸及潛意識的絕佳媒介。
 跨越通用語言之外的表達,是Y重新奪回對自我理解的權力的鬥爭。如果說語言的描述是對外部世界的回應,那麼語言之外的感受與表達是迴響,在山谷中回蕩的時候或有變形,然仍共振。
 我沒去和Y討論,也沒試圖去「糾正」他的認知。每個人有每個人理解世界的方式,每個人也應該有每個人的聲音。
 快年關的時候,Y在群裡分享了他與某詩歌協會高層的爭論記錄。我掃了一眼,那位大致是說Y新作的年節詩不合韻,語言上也不通,「可讀性」很差。Y一開始還回復了大段的創作思路與修改想法,後面愈說愈多,都來了火氣,於是高層說他「不可理喻」。我心頭一緊,這是一場單純因詩而起的爭執還是一場話語霸凌?未知全貌,不予置評。那Y分享這個記錄的目的是甚麼?是求助還是控訴?然而我所設想的都沒有發生,Y也沒有再說些甚麼,只是附上了他的賀歲詩新作,以及燦紅的新春祝福表情包。
 作為詩歌的門外漢,我給不出有建設性的意見,我只是希望,在文學體裁的標準之外,讀者能以更多的視角,更溫和更全面的觀照,去對待這些別樣的聲音。
 今年夏天我結束了項目組的工作。後來我也沒怎麼在私下單獨和Y聯絡過,只是在他每次發至我聊天視窗的連接底下的角落裡,默默按一個讚。
 祝福他,祝福那遠方的「半文盲詩人」,與他回蕩在風裡的字句。


作者簡介:易億,成都人在加拿大,從事社會學與亞洲研究。同人女,網路小說寫手兼前網文論壇管理員。最近在講女性主義脫口秀。


文訊

張翎首部英語長篇小說新書發布會

 由多倫多城市大學主辦的著名加拿大華裔作家張翎的英語長篇小說Where Waters Meet(歸海)新書發布會於8月12日在多倫多舉行。張翎的許多文學作品已經翻譯成英、法、德、日等十種語言,而Where Waters Meet則是作家首部用英語創作的小說。
 發布會由多倫多城市大學John Edward Stowe老師主持。張翎與嘉賓多倫多大學東亞文學專家、文學翻譯家Christopher Payne教授關於小說創作的精彩對話,討論了作者的移民身分對創作的影響,小說本身的文化意蘊,以及小說題目的象徵意義。作家積極與在座聽眾互動,問答場面氣氛活躍而熱烈。 (徐學清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