Posted on: 2023 年 4 月 28 日 Posted by: 管理員 Comments: 0
2023年4月28日 星期五 FRIDAY, APRIL 28, 2023

海外華文文學論壇

文壇是一座大植物園?

文/陳義芝

  如果要談今日副刊對華文文學發展的影響,可以用一句話徑直回答,我認為難有大影響。原因在:文學傳播依賴副刊的程度已弱化,現今副刊能容納的篇幅遠不如從前。從前臺灣的副刊一個版面可承載一萬五、六千字,萬字的短篇小說一日可刊完,還可容納專欄、長篇連載及編者設計的小欄目。現在印刷字體放大,插圖佔的空間也大,字量縮減至五千字左右,連載早已不合時宜,短篇小說若分割成上、下或上、中、下刊登,按現代社會這種生活步調,也完全失去興味。
  臺灣副刊全盛時期,是詩人瘂弦主編《聯合副刊》的1970年代後期至1990年代前期;等到我1997年接編,已是盛世黃昏。上一世紀《聯合副刊》的特殊價值,在它匯聚海內外創作菁英與知識菁英,情思激盪,生成了文學史重要資料,及研究文學傳播方法的內容。那時尚未進入數位時代,文學傳播沒有影音途徑,紙本媒體統領了大眾閱讀影響力。
  瘂弦擔任聯副主編時,臺灣尚未解嚴,他獨自從事「新文學史料拾掇」的工作,彌縫因海峽阻隔而斷裂的新文學史,更邀請海外名家為「聯合報文學獎」增設的「大陸地區短篇小說獎」推薦好小說;同時參與新文學大系選編,將世界各地華文創作納入,甚至鼓舞臺灣前輩作家回顧日據時期用日文書寫的作品,重新嘗試中文寫作。他常說「華文文壇一盤棋」,不要把眼光局限在島內。
  今天,副刊對文學發展仍具有的意義,約是藉新聞媒介開一扇文學之窗,讓社會大眾保有閱讀的品味,但很多重要作品已非自副刊推出。反而是大型文學雜誌及出版社,承接了這一角色。例如張大春入圍聯合報文學大奬的《南國之冬》首載於《印刻文學生活誌》,張貴興、甘耀明分別贏得香港紅樓夢長篇小說獎的《野豬渡河》、《成為真正的人》,直接由聯經出版公司、寶瓶出版社出書。早年,蕭麗紅《千江有水千江月》,李昂《殺夫》,廖輝英《不歸路》,朱天文《荒人手記》,蔡素芬《鹽田兒女》……許多中長篇小說由副刊連載而廣為人知的情景,今不復見。
  當年,要瞭解媒體創設的文學獎,要看副刊;要瞭解諾貝爾文學獎展開的世界文學風景,要看副刊;甚至要瞭解學界動態、社會課題,也要看副刊。上一世紀的副刊有文學史的意義,以《聯合副刊》為例,自1951年至今的內容都已數位化,成為臺灣文學知識庫,方便讀者、研究者隨時上網搜索、查考。這一文學知識庫存在的不只是文學資訊,還是跨越時空可讀的內容,也包括文學作者與編者的對話,作家與作家之間的對話,及文學與時代的對話。所以回顧副刊的風華,悵惘之餘,仍有喜悅驚喜,慶幸它在許多方面留下了豐富的材料。
  這些材料因為是文學的,所以能跨越時空屬於今日可思索的。
  二十一世紀,社會變遷、科技發展愈來愈尖端,強烈影響人的行為心態,最近大家都在談論的ChatGPT,就是一個新生「物種」,出現在20年代,它會介入文壇嗎?寫作會因它產生變化嗎?目下不得而知。
  這些年我讀到中國大陸小說家閻連科的《炸裂志》,將歷史變成民間傳說,以魔幻、變形的手法,呈現錯綜複雜的社會發展,揭發各階層醜態。
  馬華作家張貴興的《野豬渡河》,以二次世界大戰、1940年代初為背景,描寫砂拉越熱帶雨林日軍入侵的殘酷與當地的抵抗,其背後又有好幾代人不同的殖民或被殖民現象,包括性別的欺淩。香港小說家董啟章的《後人間喜劇》,用上哲學思維、科學說法,創造出「生化人」角色,形成一部深沉的政治寓言。
  陳冠中的《建豐二年》反寫國共政爭的「歷史結局」,搬演世事如棋局,為國民政府重造江山,既現實又離奇。這些作品都有突破性的成績,華文文學的發展可見一斑。
  眼前仍存在的中文副刊,為肆應新時代新趨勢,幾乎都有了網路版,於是不少人讀副刊不再是翻閱報紙而是透過電腦、手機,靜定的閱讀態勢轉成浮動的眼光搜尋。從前紙本副刊,你可以清清楚楚選擇自己想讀那一篇,從頭到尾安靜地讀,現在則是用手指或用滑鼠掠過,心理情境不同,不確定看到頭還是尾,好作品必須通讀的原則被打破了。
  閱讀者不重視文氣,不重視完成度,連帶影響了寫作者的自我要求。最明顯的是在詩這一文類,網路機制肆意追新,深沉的詩旨、詩心遭漠視,加深了書寫者語言的碎片化;所謂的詩,有時只是偶然蹦出的一個新奇念頭,偶然矯造的不合文法的一個機巧句法。我在一則筆記提過:詩和知識有關聯,但它是內在知識,不是外部知識,是自軟弱、挫敗、悔傷中顯影,而與命運對話的人性結構。詩意來自語言創造,但令人看不懂、無法聯想其意的字行,不是現代詩應結的果子。開啟心靈的鑰匙,必須對準表情表意的鎖孔。
  如果將華文文學比擬成一座大植物園,會影響它的是「風」——網路之風,失去副刊守門人的書寫之風。在花卉爭妍、稗草夾生的植物園,大樹不會被遮掩,但某些花草卻可能被誤認。這時候,嚴肅的文學批評就愈形重要了。一如北大詩人學者姜濤所說,批評不能變成文學表揚的服務業;創作者尤其應自覺:不要躲在同溫層、舒適區中!


作者簡介:陳義芝,高師大國文研究所博士,曾任聯合報副刊主任十年,現任臺灣師大國文研究所教授。


傾聽瘂弦

記錄「副刊王」的口述史

文/任京生
加華文學界為瘂弦米壽慶生。 (林婷婷/提供)

  瘂弦先生在溫哥華的居所雅號「橋園」,取自他太太張橋橋的名字。因離我家開車僅幾分鐘,所以他以往出門參加我們共同的活動,經常是我接上他同車前往。有時我家開Party,也會把他請來相聚;他河南家鄉來人看望他,也有在我家聚集。接觸多了,我們竟成了忘年之交。2019年8月瘂弦先生生日那天,他的老友劉慧琴、林婷婷將他誆出,說是小範圍給他賀壽。結果到了餐廳一進門,竟然整個餐廳全體起立、熱烈鼓掌,場面熱烈令他意想不到。主持人開始介紹到的嘉賓,點到我的名字,瘂弦先生竟脫口說:「京生是我哥們。」我聞言一驚,想不到瘂弦先生這樣認可我與他的友誼,我成了全場唯一被他稱作「哥們」的人。
  早在2012年,張輝先生便有意把對瘂弦和洛夫的專訪做成「口述實錄」書籍出版,囑我整理。但那些年我忙於生計,無暇顧及,竟將此事放下了。直至2020年2月,某天回家,聽到瘂弦先生給我的電話留言。次日,我給他回電,聽見他的聲音顯得格外疲憊,說最近感覺身體狀況很差,經常整夜整夜睡不著覺;而且記性也越來越差,想趕在思維還清醒時把一些回憶寫出來。
  放下電話,我當即決定立刻著手這項文化搶救工作。我首先把瘂弦先生的身體狀況告訴了他的侄孫蕭先華先生。蕭先華是瘂弦先生外婆家的後人,聽我介紹了情況,也十分焦急,一面囑我一定要幫助瘂弦先生整理好他一生的文學成就,一面和我一起努力,多方打聽治療失眠的良方,試圖幫助瘂弦先生擺脫失眠的煎熬。然而,隨著新冠肺炎的肆虐,大溫地區開始封城。我與瘂弦先生雖近在咫尺卻無法謀面,聯繫好的原始點治療點、催眠中心等處也無法前往。採訪只能通過電話進行了。若有書面材料,我便用肥皂洗手,戴上口罩列印出來,裝進信封,開車直接放進瘂弦先生家的信箱,然後打電話請他開門去取。為了做到萬無一失,還特地叮囑他,無論誰的郵件,拿回家後都要先放到一個固定的地方,然後去用肥皂洗手,過兩天再拆開來看。
  我與瘂弦先生的電話採訪很順利。儘管他年近九十,思維仍十分清晰,每次電話交談都一小時左右,他的故事滔滔不絕。在我眼前展開了一幅宏大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畫卷,他積累的這些資料,至少能寫成一部臺灣現當代文學史。
  瘂弦先生年輕時,即以一本《瘂弦詩集》榮獲「詩儒」稱號,被視為臺灣「新詩二大師宗」之一,和洛夫先生一樣同被評為「臺灣當代十大詩人」。但他的詩歌品質很高,數量卻不多。轉入媒體編輯行業之後,他便全身心地審閱、編輯他人的文章,努力扶持新人,推動整個華人文壇的發展。
  有人把編輯行業說成是「為他人做嫁衣裳」,多少有些不甘的意思。瘂弦先生不這麼認為。他俯首為人做嫁,終身兢兢業業,樂此不疲。那個年代,沒有網路,每個報刊都能接到大量讀者投稿。有的編輯部甚至每天用麻袋裝來稿,看都看不過來,更別說做到「來稿必復」了。而瘂弦先生始終堅持盡量回復作者和讀者來函。他甚至把臺灣所有媒體的投稿方式收集好,印成資料,給落選稿件的作者回信時附上。告訴他們此稿雖不能在《聯合報》副刊刊用,還可以投給其它哪些媒體。
  人到晚年,越是容易懷舊。瘂弦先生「少小離家」,對他的河南家鄉始終滿懷深情,最愛聊的就是故鄉往事:他小時候聽大人們講述的祖上的故事,還有他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的經歷。兩岸藩籬打破之後,他曾通過友人打探父母親下落,才知父母親早已撒手人寰。他能做的只是追尋到遙遠的青海勞改農場,在父親蒙難的荒野地裡掬一把泥土,帶回河南老家,灑在母親的墓前。如今的河南老家,物是人非,只剩一棵孤獨的老樹,以及母親當年用過的一塊槌布石,在等待他歸來。瘂弦先生託人將這塊槌布石運回到了溫哥華的家中,置於門口。

  2016年的一天,瘂弦先生打電話給我,說他想把這個故事寫出來。於是,我請女作家李愛英一同去專門做了一次採訪,由李愛英把那段故事撰寫出來。
  瘂弦先生幼承庭訓,其父作為他人生第一個啟蒙老師,讓他從小對詩詞有了感悟,臺灣從軍不久就開始寫詩,接著考入軍中幹校,成了瘂弦先生改變人生的一個契機。因為所學專業為戲劇,為他日後在《國父傳》話劇中扮演孫中山大總統的角色奠定了基礎。因為在幹校中認識了洛夫、張默,再現了現代版的「桃園三結義」,成就了後來《創世紀》的「三駕馬車」,共同在詩的天國裡遨遊。
  瘂弦先生在話劇《國父傳》中扮演孫中山,一舉成名,當年就被評為臺灣「最佳男演員」。瘂弦先生赴美進修返臺,蔣經國先生親自召見他,欽點他領銜《幼獅》雜誌總編,成為他終生執業於媒體的開端。此後他再次赴美進修,回臺後已是一時風雲人物,當時臺灣最大的兩家媒體《中國時報》和《聯合報》為他展開了搶人大戰。最終,瘂弦先生決定加盟《聯合報》,成為「副刊王」,與時任《中國時報》副刊主編的「副刊高」高信疆龍爭虎鬥、砥礪前行,推動臺灣報業副刊走向風生水起、欣欣向榮的局面。
  彼時,瘂弦先生還與友人一同開辦了《洪範》出版社,在媒體與出版業長槍短炮左右開弓。短的文章,他便以《聯合報》副刊為陣地為作者們遍撒種子;長篇大論便以《洪範》出版社為基地幫作家們深耕細作。因此,臺灣、港澳、海外,乃至兩岸通航後的中國大陸,許多年輕作者在他的鼓勵下堅持寫作,一連串廣為人知的名字與瘂弦先生和他的團隊結緣:梁實秋、洛夫、張默、白先勇、沈從文、張愛玲、莫言等等,不勝枚舉,都與瘂弦先生有過交集。僅僅是瘂弦先生為這些作者們寫的序言,彙編成《聚繖花序》,厚厚幾大本書。
  瘂弦先生九十歲大壽那天,女兒為他舉辦了一個小範圍的生日會,我也有幸應邀參加。坐在席間,心頭頗有感慨。瘂弦先生的人生是成功者的人生,他寫詩,能成為臺灣當代十大詩人;他演話劇,能成為臺灣最佳男演員;他編報紙,能成為一代名編「副刊王」。他有人生幾大跨界,幹甚麼成甚麼。
  而最令人欽佩的是,無論事業上多麼成功,他始終謙卑低調、和藹幽默,看不出一點成功者的高傲,讓和他交往的人如沐春風。
  在瘂弦家中,收藏著數以千計的他與友人的信件、手稿等資料,件件價值連城,他卻無私地捐贈給了臺灣大學。在他身上,還蘊藏著更多價值連城的,無形的寶藏。他的詩稿本身有文學研究價值;他作為話劇演員的語言風格有藝術研究價值;他主編《聯合報》副刊,如何把臺灣的副刊業推向高峰,也有研究價值……

  正如瘂弦先生所說,副刊是中國的一個特色,世界各國報刊附帶有副刊的只有中國。世界各國的作家出國後都是單打獨鬥,唯獨華人作家走到哪兒都組織起一個華人文壇。而瘂弦先生移居加拿大之後,是如何利用手中的資源,積極地推動世界各地華文事業的發展,也是當代文學的珍貴史料,有待更多的學者進一步的挖掘和整理。

飲酒吟詩讀華章。 (劉慧琴/提供)

作者簡介:任京生,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副會長、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永久會員、國際漢學會理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