Posted on: 2022 年 4 月 22 日 Posted by: 管理員 Comments: 0
2022年4月22日 星期五 FRIDAY, APRIL 22, 2022

程翠英

文/董亞麗

  蘋果叔和我爸同輩,都是劉元集村東頭的董家人。
  蘋果叔有弟兄四人,他排行老大,後面還有個弟弟叫香蕉。對他的另外兩個兄弟我沒甚麼印象,但他們的名字肯定沒再取自水果系列,要不我一定會記住的。
  蘋果叔一直沒能說上媳婦,因為家裡窮,他又是老大,姑娘們怕嫁過來受苦受累更受窮。作為獨生女的程翠英,能成為蘋果叔的媳婦兒,當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要歸功於媒婆的嘴,另外那一小部分原因,按村裡人的說法,是她本人精神有些「不正常」。
  這是我媽說的。我媽的二姐,就是那個嫁到程翠英娘家鎮上的我二姨,也是這樣說的。在一個小村莊裡,一個人的說法也是大家的說法,大家的說法更是鐵定的事實。我媽這麼說,其實就等於劉元集村的所有人也都這麼看。
  程翠英的娘每隔一段時間會來蘋果叔家住一陣,我小時候見過她。據我媽說,那老太太的神經也不正常。但我覺得,她只是說話的時候面色會發紅,看人時目光有些飄忽,神情顯得拘謹些而已,我沒覺得她怎麼個「不正常」。
  我也沒覺得程翠英嬸「不正常」。她嫁過來後,和村裡其他的大娘大嬸一樣,下地幹活,帶孩子,操持家務,省吃儉用著過日子。有時會聽到她和蘋果叔吵架,吵急了互相捶打,拔高很多度的嗓門冒出一串「X你祖宗」之類的粗鄙話,和其他女人真沒甚麼不同。
  程翠英嬸給蘋果叔接連生下了兩個兒子。大家背地裡說,這倆孩子也是神經「不正常」的。我冷眼看著,倒也慢慢發現,他家大兒子還好些,二兒子還真有些發育不良的樣子,說話不利索,似乎思維和反應都很慢,嘴角上經常帶著一種無所適從的傻笑。
  看著這個老二,我開始覺得,既然大家覺得蘋果叔沒有任何問題,那肯定是程翠英嬸有問題,大人們說她神經「不正常」也許是對的。
  後來,我離開家鄉,定居在海邊的一個城市,有了我自己的生活。父母離不開那些朝夕相處了幾十年的鄉鄰,不願意跟我到城裡住,我也就不時抽空回村探望他們。每次回去,我媽總會絮絮叨叨地和我聊起村裡的事兒,東家長西家短,當然也包括蘋果叔家的情況。我媽說,村裡人的生活逐漸變好了,蘋果叔家都添了一臺冰箱。但他家的冰箱裡,塞滿的不是自己家的地裡收下來吃不完的新鮮菜蔬,或者在集市上買的雞鴨魚肉類,而是「折菜」。
  所謂「折菜」,就是將四鄰八鄉婚喪嫁娶的紅白喜事宴席上吃剩下的菜,打包帶回家。
  你程嬸就是一個折菜的專家呢,我媽說。四鄰八鄉誰家開宴席,她都有本事知道。人家有沒有請她,帶不帶禮,帶多少禮,都不在她考慮的範圍內,不管路多遠她都要去。辦事的人家見她來了,不好攔著,也沒人和她計較。她腦子不是「不正常」嘛,和她計較,反倒顯得自己家做事不周到了。
  我聽著,琢磨出我媽話裡對程翠英嬸的輕蔑,就笑了:城裡人把這個叫作「打包」,也沒甚麼啊,浪費又不是甚麼好習慣!再說了,村裡人的宴席菜,也都是專門請大廚做的,菜品豐富,葷菜多,味道好,大家吃到一次也不容易。早些年村裡開這種宴席,菜一上桌就被搶著吃光了,根本剩不下甚麼。現在是生活條件好了,菜吃不完了,才有剩菜可以給人折了回去吃啊!我繼續說:這樣既避免浪費,還幫著主辦人家收拾了殘席,多好!
  哎呀!我媽看著我,搖搖頭,說:你都想不到,在餐桌上,你程嬸折菜的那個動作快得呀!她總是最早放下筷子站起來的那個人!同桌的大部分人還沒吃完呢,她就打開塑膠袋,端起碗碟把菜往裡攏了。
  別人還沒反應過來呢,她已經將大魚大肉搶到手了。所以啊,她家的冰箱裡,一年到頭都有「折菜」。別看她家的條件比村裡其他人家差些,那一家人平時吃得可豐富了!
  我一邊聽,一邊想像著程嬸折菜時的神情和動作……只覺得很好笑。心想,這貪小便宜的水準也算登峰造極了,還光明正大地貪,誰說人家程嬸腦子「不正常」?!折到的菜可都是熟的,平時存在冰箱裡,拿出來隨便溫溫就能吃,還省了多少做飯的工夫和力氣呢。
  又過了好些年,我出了國,我父母也終於決定離開村子,住進了縣城的新社區。
  2018年我回國探親,我媽又和我聊起老家村子裡的人和事,我也一如既往,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。冷不防地,我媽突然長歎一口氣,冒出來一句:你程翠英嬸死了。
  倒把我嚇了一大跳。瞪著我媽追問:死了?怎麼會死了?她還沒多大年紀啊,怎麼就死了?得了重病嗎?
  我媽垂下頭回答:不是,是她自己喝農藥死的。
  甚麼?!程嬸自殺了?!太不可思議了。
  我媽抬起頭看看我,又歎口氣,這才繼續講出事情的原委。
  我在國外這些年,程嬸的大兒子也娶上了媳婦,那媳婦兒好端端,沒有一點兒不正常。過門以後陸續生下了一兒二女,也都是好好的正常孩子,讓蘋果叔和程嬸平時沒事兒走在村前村後,腰板都挺得比過去直些。村裡人都說,別看程翠英那個人精神「不正常」,老運倒是很不錯呢。程嬸也很疼愛三個孫子孫女,全心全意地帶他們,更疼愛那個媳婦兒,家裡的大小家務一手包了,不讓兒媳婦沾邊。照理說,一個農村小媳婦遇上程嬸這樣的婆婆也算是享福了,可有一天兩個人不知為甚麼吵起來,小媳婦說話口不擇言,讓程嬸越想越傷心,轉過身抓起院子裡的一瓶農藥就喝了下去。
  小媳婦有口無心,吵完架就跑出門蹓躂玩兒去了。程嬸喝下的農藥毒性慢慢發作,她肯定越來越覺得難受,家裡又沒別人,只好自己推上自行車,想去村裡的一個醫生那兒求助。走到村頭的小雜貨店門口,好幾個村裡人都看到了她,問:你推著那自行車幹啥去?自行車可是讓人騎的呢!
  程嬸捂著肚子說:我喝藥了,喝農藥了,難受得很,想找醫生去。
  那幾個人一起哈哈大笑: 你這是說笑話呢吧?嚇唬誰呢!然後,一邊看著她往前挪動的背影,一邊繼續說笑。
  然後,他們就看見她倒在了路上。這才趕忙跑過去,程嬸已口吐白沫,整張臉都痛苦得扭曲了。
  就這樣,等把她送進鎮上的醫院,已經救不過來了。說到這裡,我媽又歎了一口氣。
  我心裡先很不是滋味地沉默了一會,最後還是忍不住憤憤不平:村裡的那些人怎麼沒把她說的當回事呢?要是有一個人能相信她,說不定還能救回她一命!怎麼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在說笑?人再傻也沒有拿自己的命開玩笑的吧?!
  我媽還是歎氣:唉,一個神經不那麼正常的人,大家都以為她不會知道世界上還有喝藥尋死這回事。
  我頓時啞口無言。我一直依戀的, 關注的,那個雖然貧瘠但也一直讓我覺得很溫暖、很親近的小村莊,就是在那一瞬間突然變得遙遠而模糊。我的記憶裡的那些叔伯嫂嬸及諸位鄉鄰,他們臉上的笑容難道不是永遠和善、開朗的嗎?我們彼此之間,難道不是一直互相關懷、互相幫助的嗎?程嬸為甚麼會是一個例外?
  又或者說,和程嬸的故事一樣不可思議的事情其實還很多,只是我不知道而已?
  從此,每當想起與我漸行漸遠的劉元集村,一幅幅模糊的影像裡總有程嬸的面容,儘管我其實沒見過她幾次:一張圓臉,齊耳的短髮密而直,濃闊的眉,雙眼皮的大眼睛,鼻樑有些低,圓鼻頭,嘴唇厚薄適中,牙齒不太整齊,齒間距有些大,背有些駝,肩膀有些往上聳,她看人時眼睛亮亮的,目光雖然有些躲閃,卻帶著一種真實的笑意。
  前不久,我在劉元集村的董家人微信群裡,看到我老爸上傳的一個短短十幾秒的小視頻。我三妹四妹說,是老爸回村參加某個村人的葬禮拍下來的,後邊圓桌上那個又黑又瘦的老年男人,就是蘋果叔,他身邊那兩個十幾歲的孩子,是他的孫子孫女。我反復看著視頻,仔細辨認,蘋果叔沒有正對鏡頭,只見他朝身邊的孫女掃了幾眼,又默默低下了頭去。


作者簡介:董亞麗,祖籍江蘇豐縣。武漢大學外文系德語專業畢業。先後從事翻譯工作、外事秘書、進出口貿易工作,獲副譯審職稱。2013年來美定居至今。文學寫作方面,著有隨筆集《葉樹花開》和詩集《暗夜裡的一條魚》


凌霄花又開

文/張二民

  校園裡,凌霄花又開了。在天高雲淡的淺秋,恣意綻放,用自己的絢麗,熱情似火地撐起了這一季璀璨的花事。
  每年此時,我就會想起老家的庭院裡,爸爸種下的那一牆凌霄花。
  最早的「凌霄花」印象,來自於高中的語文課本中,著名女詩人蘇婷的《致橡樹》:「如果我愛你,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,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……」從這首詩裡,我知道了橡樹高尚的品格,也知道了「凌霄花」只是攀附他人的弱者。語文老師還特意用了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寫的諷刺詩,來強調凌霄花的趨炎附勢:「有木名凌霄,擢秀非孤標。偶依一株樹,遂抽百尺條。托根附樹身,開花寄樹梢……」
  我和我的同學們因此對凌霄花一直都沒甚麼好感。
  那年暑假,某天哥哥在堂屋裡練習寫毛筆字,我站在旁邊看,他正好寫到「我如果愛你,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……」中的「凌霄花」三個字,我就順口說了句 「凌霄花不好!」正好被走進屋的爸爸聽到,不以為然地說:「凌霄花怎麼不好?你看看我養的凌霄花,開得多熱鬧!」
  爸爸是個小學老師,在我們小縣城裡卻是以擅長養花出了名。不過他養了一院子的那些花草,我一點也不關心,對他的凌霄花更是嗤之以鼻。此時聽到爸爸誇讚他的凌霄花,我乾脆把學校裡語文老師講的,凌霄花「趨炎附勢」的話,統統給他重複了一遍。
  爸爸聽完,並沒有多說甚麼,而是從他臥室裡抱出來高高的一摞子花卉雜誌,放到客廳的地上。又找出自己的老花眼鏡戴上,蹲在地上,一本一本地翻那些雜誌,翻過一本放在一邊,然後再拿起一本再翻。
  堂屋門外棗樹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鳴叫著,屋內樑頭上站立不太牢固的電扇不時發出噹噹噹的聲響。哥哥繼續寫著他的毛筆字。我站在哥哥旁邊,一會兒瞧一眼哥哥寫字,一會兒瞧瞧弓著身子,年過半百的爸爸。
  不知過了多久,爸爸「呼」地一下站起身來,手裡拿著一本大16開的《大眾花卉》雜誌,指點著雜誌上的內容,招呼我和哥哥過去。
  爸爸坐到沙發上,我和哥哥走過去站在他的左右兩邊。爸爸手指著翻開的雜誌上面的一段文字,對哥哥說:「念念,念念這幾句詩。」
  哥哥接過雜誌,認真地看著念著。哥哥念完,爸爸說:「這些詩都是讚美凌霄花的。凌霄花借山石借高枝向上攀援,它不是趨炎附勢,它是向上尋求光明。炎炎夏日,它無所畏懼,去努力地接近太陽,享受太陽的光輝,你說它怎麼不好了? 」
  雜誌上的那三首七言絕句,其中一首的作者是宋代詩人「楊繪」。當時我同學裡有一個叫「楊慧」的,所以,我就只記住了這個「楊繪」寫的那首《詠凌霄花》:「直繞枝幹凌霄去,猶有根源與地平。不道花依他樹發,強攀紅日鬥修明。」
  爸爸打量著我和哥哥,又道:「凌霄花開花的時候都是一團團的,不管攀援多高多遠多久,都一路緊緊相互牽扯著,緊緊地團結在一起,不打不鬧。」爸爸低下頭,掃了雜誌一眼,又直逼著我,意味深長地說:「你們兄弟之間,就應該像這凌霄花一樣,團結親睦。」
  我家兄弟四人中,我是最調皮、最好鬧矛盾的那一個。
  爸爸的一席話,說得我和哥哥口服心服,也讓我多年來對凌霄花的偏見一瞬間煙消雲散。後來,我考取了省城的師範學院,大學畢業分配到市裡的師範學校教書。我剛剛參加工作那年,爸爸來市裡參加教師節暨優秀教師表彰大會,順道來學校看我。
  那正是校園裡的凌霄花開得最熱鬧的時節。
  爸爸到的時候,我還在教室裡上課,他一個人在校園裡轉悠,遇見學校的花工柴師傅,兩個人就攀談上了,互相交流養花經驗。爸爸讓柴師傅給他剪了幾段凌霄花的枝條,說是回去扦插。我見到後說他:「家裡不是有凌霄花嗎?」
  爸爸說:「你們學校的這個品種和家裡的不一樣,花朵比家裡的大。」
  那天傍晚,我們走在凌霄花架下面的蔭涼裡,聊著為人處事的道理和柴米油鹽的日常。走著走著,忽然爸爸停下腳步,從他中山裝的貼胸衣兜裡掏出200元錢遞給我,說:「教師節獎勵了500元,給你200元。」
  我說我有,爸爸卻硬塞到我手裡,說:「你剛參加工作,缺錢。」
  我接在手裡,那是爸爸剛拿到的,表彰優秀教師的獎金,還帶著他的體溫。
  前不久,校園裡的凌霄花才開,我站上了市裡表彰優秀教師的領獎臺。當我把大紅的榮譽證書高高舉起,眼裡突然湧上淚水,覺得爸爸似乎就在遠方某個地方望著我,悄悄地為我鼓掌。
  爸爸離開我們已經九年了,我們兄弟四人一直很團結。爸爸種下的凌霄花在老家的庭院裡,年復一年地繼續攀緣進取,一年比一年茁壯,一年比一年枝繁葉茂。


作者簡介:張二民,筆名不二。中學數學教師,業餘創作多年。作品散見於《散文選刊》《數學通訊》《天中晚報》等報刊雜誌和多家微信平臺。